楔子 择异籍愤弃南北榜 出冤圄缘仙隐闲林
视天下之万物，朝循夕替，离散圆合，皆乃应召命章之行。想那大宋三百余年汉人江山，为元所取，烟消云散。时又百年，又有朱重八立杆而誓，统率军将，讨以元廷。是时天下归明，起兵着将退驱外邦，易主换代，复平内土，历多年之辛，终得四方安缓。
且说那太祖皇上位朝之时，北方之地有一户人家，家道厚足，夫妻两个膝下一子，名唤袁灵庚。其生来随并好学之志，又无愿与别处顽友处伴为群。他父母见此如何不喜，告请了同庄一先生于他作了学师。那先生恰是个进士出身，见袁灵庚这等好学知礼，心甚慰之，便将满腹学识尽倾囊授传。一日学师对他言道:“你资慧饱盈，真难觅之才。日后若要考得一功名，必有高成。”灵庚问师道:“考了功名，会有何等的好？”学师回道:“有那常般之人，多为些衣禄权财，饱享腹食，只为得些己益谋图。又有另般之人，是为得续固国祚，呈易君过，利境安民，名芳千古。依你看来，是愿立为何者？”灵庚听罢，开口回道:“老师这等解来，学生知晓。民为安平之本，天下没了欺害，近远相定，虽无权金之身，也可闻享富名。不若惩报近临，届时纵有千金何益之用。”学师听他这等说来，心下大悦。待灵庚会见父母，将此一席话传复。其父道:“我儿既有此鸿志，自是最好。你只消刻劳善勤，莫负了人家一片教点，余下费耗之物，不必教你来顾虑。”
袁灵庚自念学师之语，所下诸功，更较平日之辛，转即已逾十载。是年秋时，中举人之就。怎奈事无常侍，偏生家道败落，老父近又疾患天终，只他母子两个相照为依。灵庚对其母道:“孩儿不知几时方得一衔，况家中已不比昔年，老父沉暮，孩儿欲谋一生计暂权糊口。师之教谆，谨念莫罔。现只愿为老母尽孝至终，余下诸琐，另寻计较之处。”老母听罢也颔准允之。恰本处一赵员外家欲寻个先生开立门馆，予教其孙。灵庚闻得便赶赴彼处，幸那赵员外是个善贤之人，又因瞧着灵庚足学良正，也多有谦敬于其。灵庚日时于此教书，晚时便折返回宅，服候老母。如此过上两月光景，一日员外着仆役请过灵庚来叙，二人见罢相礼而落。言无数句，员外问道:“阁下亦是腹承学文，何依行仕归折？”灵庚回道:“近来家途殇溃，莫说入得一职，就是完姻也不曾。眼下且待孝奉老母寿终，再论后话。”员外听了，笑道:“世生如者，可为幸善。”灵庚惑询其道:“还望员外明以何幸。”员外回道:“你好阅文墨，另孝重父母，使他等不曾白出了那许多年养教之功，岂曰无幸。若心念生众，于天下人言，岂曰无幸。”灵庚听了此解，方下顿豁。忙道:“在下非敢自登仰阶，但匮竭寸能，可教遍域相平，民庶安常。不至承阅覆空，便为吾生一幸。”员外又道:“天岂使正良之士沉盖于尘，兴盛亡衰，为系之责。吾愿稍尽本助，阁下安一隅之平，也念我功劳一件。”话方告落，灵庚急离座至前，俯身待拜。员外慌得阻着，灵庚搀了员外两手，垂泪道:“何之缘幸，承得员外眼重，怎容亏负。他日及成就之时，必不忘员外如此恩诚所待。”员外携了他重归座定，又道了些慰定等语，灵庚拱手而退。待归返家中，会过老母，将今日员外所言上禀传叙。老母听过，道:“赵员外这等善人，我儿受其囊予，不论功就与否，也不可忘却。”灵庚点首回道:“纵那日翻享荣贵之身，也愿效以犬马之劳，至泯无怠。”
时到此年，眼见春闱将近，灵庚自整掇行装已毕，先到了赵员外处称辞。员外先言些行途眼慎等语，又道:“我亦择出些人来，到了你舍处照顾令堂，也可安了心罢。”灵庚道声:“承员外这等恩禄。”又伏拜于地。灵庚回宅舍来，别过老母，携了行装行赴远途。灵庚赶到京城，寻下一店舍落居。及三日后显书文墨，安待名就。
不觉已为放阅开榜之日，灵庚急步赶往彼处，见前头行过一人来，灵庚看时，见为一同乡之友，名唤朱远祚。当下孙如猛然相会灵庚，匆行见礼，言道:“袁兄回罢，想咱北居之人皆无缘于榜。”灵庚听了，忙问道:“这话由何说来？”朱远祚道:“那些个榜上有名的学子，俱是籍贯南方。想咱北方举人里头，似袁兄这等才学高厚的亦有数者，于今都作笑语。莫不成是那南方人氏更胜了咱们一等，又或是那考官偏私枉法。”灵庚到此仍心疑不定，又道:“本为广觅天下贤才，岂有如此异视歧分一理。”朱远祚道:“我瞧着如不是咱们之过，那便是考官一众使坏。”说完就与灵庚道辞，大步离走而去。灵庚念着方才聊谈，照行至于榜。把那上头细细看来，果如其所言。忽又闻得身后一阵叫嚷声，回首看时，乃是一众学子，内一高叫道:“想咱等降生不幸，以至今日所见。若早知今岁那官儿这般偏私，何必空劳此遭。”又一人道:“俺们自去让圣上闻知，替咱取个公道。”正是一呼百应，那些榜无名就者，聚于一处，往前奔抢了过去。灵庚眼见此景，心下长然一叹，念道:“朝中既是此等官样多出，纵入途仕，身居何立。我因着山土民庶，来此应试，本当肃顺天下，岂只因独为着那帛益缠享。”想罢，愤然转身，拂袖疾离，取了行装，仍照旧途乘返。
这袁灵庚虽蒙重赵员外择人照理老娘，仍半些不敢轻慢于途，急奔赶回乡，望会老娘。老太太见灵庚去而复返，正是苦别重逢，二人各少不得些慰劳问安。听得其母问道:“我儿此番可成否？”灵庚唯叹不语，老太太见其样，言劝道:“事无常易，我儿也莫要伤责。何不仿昔日先生点教你那般，去明以别众学子。若出高徒，你为师的亦不是为天下而谋。”灵庚回道:”母亲言理虽确，只是承感员外一片照顾，却辜负盼愿，心下如何轻般了过。”后又取过余下盘缠，交付给赵员外遣来那两人，他二者忙谢拜接过。灵庚又笔书一信来，着他等回予赵员外。二人接过书信，对了老太太、灵庚各拜辞去矣。至明日之时，赵员外着人来请，灵庚赶赴相会。一见得员外便道:“身系恩待，却不得成愿以报，实感责愧。”员外劝道:“我闻得别者说起那番事况，先生何过以言。想圣上如知此事，岂会不令下查劾，何必伤一时之情。”话了又转言道:“我先前往赴河南之时，忽遇一伙强人，我那一众伴随或逃或亡，眼见自个也性命将休。正值此际杀出百来士兵，那伙强人霎时便诛灭干净。我待问讨彼等来历，为首一将回称他们皆乃一王府兵将。我后便与那儿结下恩宜。现念想来，其于郑州城之处。今岁恰也招文取舞，先生何不前去一试。”灵庚回道:“既是员外举引，在下也愿去一遭。”赵员外遂取来笔砚等物，后交予灵庚书信一纸，道:“你若寻到那处，便把此信传会其主。他虽与今下圣上无甚亲缘，却闻得也是有助于恩，故立此府。”灵庚仔细收下，与员外道辞而去。回了家中，向老母呈过赵员外那番话，老太太听罢也自善允。过上五日，灵庚安顿罢老娘，整拾盘缠、行装已毕，与老娘相别，同了两个伴从，一行远去。
如此南下十余日，已莅郑州城下，三人入得城来。时为晌午，先寻家酒肆，待饱食下来，方寻掌柜打听那王府所在。得了答复，匆算付饭钞，出了店舍，直往城内行去。行将到前，但见那王府巍然挺屹，心下赏叹不已，对了门卒道明来意，得接引入内。进得一间屋来，灵庚对了那士卒道:“有赵员外托吾同携一书信到此，欲会尊呈上。”士卒不敢轻慢，急退身而去。灵庚静候少时，只见一老者步入，年约五旬，却足健羽轻，须发皆乌。灵庚便知无差，忙离座近前行礼。二人相携归坐，老者问道:“阁下便是赵员外举荐来的？”灵庚回道:“正是。”顺将那纸书信递传呈上，老者接过信来细看上一遭。方对灵庚言道:“今岁春闱一事，我亦有耳闻。此往之无睹，想咱北方学子真个愿屈抬别众学子。其众浩冤诉，必为圣上接获。今先生如要讨个闲静职衔于此，只待两日后传试。”便唤人来寻间整净屋舍引灵庚去歇宿，自又写下回信，着人递送不题。时过两日，该日晨时，灵庚同了十余位学子用过饭食，随人引入一房。至申时之末，已众皆提附文卷，各暂归寝居。不觉又是数日已过，灵庚见那十余人，有去者亦有留者。心中暗道:“此处择敛人才，倒也这等仔细。”正自念着，只见那老者行近跟前，灵庚不及拜礼，便见老者笑道:“员外所言，实无虚负。吾此浅撇之地，得幸贤才临降。”灵庚连称过赏，老者于他定却职衔，灵庚遂由任居职。
是日，因近端阳佳节，灵庚欲返乡望亲，便择了几个伴从，传过府主而去。方回乡中，遥见一人立于门首处，待前一看却为朱远祚。上前各相会见，朱远祚问道:“袁兄近来去得何地之谋？”灵庚便把在那处王府留衔之过讲了。只听朱远祚道:“近闻圣上因着岁初春榜一事大动龙威，欲要择日另举试才，故来传告。依袁兄能才，于那王府处，却是沉金泥泽。兄可略念，吾言何处之差。”待灵庚送其而去，念起方才话来，自道:“我欲登步仕途，原就为天下之求。虽是王府那处可谋个平闲，终非贪少垂惰打算。”念及此地，忽得起身来，执笔落得一信，打发人送去王府递呈那老者。又奔至赵员外处，将该事告之。赵员外听了，喜道:“若如此最好，仍如前般而行便是。”灵庚离了赵员外，回返家中，整备行李，同了朱远祚一并赶乘去矣。此番圣躯亲为，择才六十者，又皆北人。灵庚、朱远祚两个自于其中，各授官职，二人俱喜。灵庚在京城署内，闻有门役来报，道是一老爷来寻访，便出去接会。一见竟为前番王府那老者，忙邀迎入内相座。灵庚着人奉茶而待，言道:“先前行之匆碌，不得以面婉告，至另补才空。多有害罪，望且容含。”老者倒笑道:“大重之才岂可屈留用小，为天下耘稿，你我二处各理其责。只你日后行道官场，当自谨意。”言过数语，老者起身称辞，灵庚送至门首，目远相送。那赵员外自接闻灵庚得中一事，亦是同喜。待后灵庚返乡，赵员外亲登宅访，灵庚忙拜会恩公。员外慌得拦着，灵庚道:“员外也多有帮衬，岂可无半些恩敬。”员外无奈，只好受却一拜。待罢，两个落座谈语。员外言道:“言前阁下未结姻缘，今已名就功成，也当早了此事为宜。我有一侄女，现尚不曾择缘。若阁下心允，他那处自不必说。”灵庚回道:“承蒙累爱，誓铭助随。”过得三日，灵庚备下聘礼，给赵员外那侄女杨氏送去，二人后便成善夫贤妻。
时有三月，这日朱远祚赶到灵庚处寻访。二人相会，问其道:“袁兄可知近来那赵横陷死狱一事？”灵庚回道:“倒是闻晓赵员外令郎吃罪一事，却不知所犯何过。”朱远祚道:“听旁人言起，赵横与凉国公蓝玉同有谋逆之欲，虽是蓝玉已亡，却是不知何凭何证，吃人告发乃为孽党余幸。故有此害劫。”灵庚惊道:“且不说他逆党之罪何辨真假，便是蓝玉可真有此念与否也是不知。想来赵横也是与人近善，竟遭此莫须有，敢则叫甚么人冤害？”朱远祚道:“他也确与蓝玉同语一时，竟使人得此隙机。虽他百言辩驳，难逃灾狱之祸。”灵庚听罢，心下长虑不解。待送了朱远祚去矣，忽念得赵员外，心中直道:“赵横生罪，员外知闻怎不惊骇，定为子告脱冤孽苦扰。便是我那娘子，又如何安定。”遂打发了心腹人疾回以代。候些日子，闻来人已回，急问其情。知赵员外忽惊灾噩，苦不能食寝相安，现已病躯难起。灵庚只恨不生对翅来，立回去望看。不易求得闲日，灵庚赶将而回，奔疾至赵员外处，只见妻子杨氏垂泪不止，看到灵庚回来，便道:“表兄性命危紧，舅父又命在旦夕，如何为好？”灵庚劝慰几句，就近到榻前，看那赵员外已面色竭润，形似黄槁。员外睁了睁眼，瞧见灵庚在前，喉头发起动响，右手将抬未就。灵庚急携了员外手道:“员外所念，在下心已知矣。如令郎果为他者冤害，我定为其扫肃平狱。”赵员外听得，方略点了头几下。灵庚又对杨氏言道:“你表兄一案务要紧早断正，眼下不可迟晚徒此，员外便劳娘子问照。”孙氏连连应首，灵庚留下些钱两供使，交代数语，就急返回京。
待归都城，灵庚日日为着赵横一案四处游奔。这日方回署衙，早有人呈上一信，道是由袁庄上传来。灵庚拆开来看罢，好似晴天里忽降霹雳一般。正自惊魂未定，只见朱远祚寻见而入，面落惊色，一见灵庚便道:“不意这等祸不单行，赵横一案尚未清断，偏员外又吃他人告揭，诬其为胡党余漏。非但一齐下狱，连家财也尽抄没。”灵庚长叹一气，回道:“荆妻已书会于我，纵此告揭乃子虚乌有，怎奈案已定章。然员外待我不薄，不可弃于不顾。”朱远祚行前言嘱道:“袁兄为他父子肃断冤蒙，务当谨心行事。”告之，遂相辞离去。
那朱远祚由灵庚处而回，自念道:“袁兄一意为员外两个尽义，只是此番作为必招谗言奸语所阻。若自个也连受劫难，如何为好。”暗及此，不免忧心忡忡。不过数日，忽见门仆传报，有一老者告访，因着袁灵庚一事而来，朱远祚急出去接会。老者入座而定，道声有扰。朱远祚忙问道:“老人家因着灵庚何事造访？”老者先道来身历，又言:“我前时听得赵员外忽发灾祸，由府城先赶赴其处。遇着袁先生令正，得其传叙缘由，一路赶行京城而来。本欲寻见袁先生，却不得其踪。老汉前时亦在此为官，遂托问昔日同僚。不意袁先生也受牵累，陷了囹圄。”朱远祚听罢，伤叹道:“袁兄自为着二人之事，劳勉不止。心下为之忧甚，今日终是事发。”末了又道:“袁兄乃忠义之士，偏陷此恶。老人家也是爱戴贤才，于今可有何法？”老者回道:“今日来寻阁下，正为着这事。老汉现已是告老歇职，今如要助袁先生脱厄，还须阁下一助。”朱远祚连道:“若能救得他三人一清白，在下愿行劬劳。”
那老者得受朱远祚传告圣上，行入宫来面叩万尊。洪武一见来者，急令平身赐座。笑道:“你我二处昔日互有帮衬，宛若同舍足亲。况咱俱步垂暮之年，相会又何必行繁。”老者先以平话叙聊，至言及今岁会试一案，把那袁灵庚一事细细讲来。又道:“此人实忠善贤孝之士，怎竟忽下罪狱。突获此闻，不胜惊奇。”洪武道:“那赵氏父子各与胡惟庸、蓝玉二逆近附，皆有所睹。虽那两人已是诛之，然根孽遍生，这二者便是如此。袁灵庚者，前时呈奏，言斥朝中臣子，一并同罪无二。”老者言道:“在下有席话，愿言听闻。凉国公果有怀谋悖逆之心与否，尚难确论。那袁先生并赵员外，虽皆乃知重恩情之人，然亦非无分奸善，为私莫法之辈。如中确有差误，岂不叫清白者空降罪刑。若吾府城之地有借职行不轨，纵为吾子，亦斩不惜。此也袁先生二人行事之范，望圣谨察其详。”洪武听罢沉思少刻，道:“所表在理，稍令都察院同刑部复审。”老者谢圣而别。
且说那袁灵庚本望助赵父子脱得冤苦，不意反把自个也连害其中。幸朱远祚使些钱来打点一番，不至受甚伤迫。瞧看眼下诸般，心下长叹:“可怜尚不曾成得寸功半许，反将自身堕坠于此。不惧丧了这条性命，只不甘这般了账。”如此十余日，忽见一人到牢门前，抬头望其面时，惊呼一声，纳头叩会。垂泪道:“不意竟得重面尊老，敢是梦中？”老者道:“某会圣上，诉叙先生正无晦杂。圣上闻动，亲着人验检该案。先生且自耐些时日，身命可保。”灵庚道:“得承恩浩，再续残生，尽世难忘。”老者临了又说上几句，灵庚于地拜送其去。直逾数月，圣诏传下，告以脱解狱责，暂复平庶。灵庚谢了恩赦。知赵员外已身故，赵横发配远疆，心下又起悲伤。离了此处，行上大道，直寻至朱远祚处。朱远祚接获忙出去迎入进来，急令人备茶饭。先言慰一番，又问赵父子两个如何，灵庚回道:“员外已是身故，其令郎虽存一生，不过另赴别处受苦。”不多时饭食摆上，灵庚道声谢，却箸无数食而止。叹道:“恨不及早解员外之难，以至如此。虽自身脱险，侥存何安？”朱远祚忙劝道:“人各有命，袁兄甘为之告不平，纵逾连于己。已自显尽仁义，单凭这等，员外便感激不尽，袁兄亦何必自愧。”灵庚唯颔首不语。不消片刻，灵庚起身道辞。朱远祚予些行路盘缠，灵庚谢过收下，言道:“多承老兄照顾，择日再表酬谢。”
灵庚别友而行，心下直惦老母两个，只急不得立生对翅来。待终返旧舍，但见荆榛无烟，满落寒声。灵庚观此凄况，心中大骇，忙四下转巡一遭，何处有亲人影子。赶出门外，找人问探。一同乡者见之，把缘由道过，原来那杨氏因着舅父一家逢难，日以泪洒，后又突闻丈夫亦此，更添伤恸。袁母见媳妇如此，不免动问，杨氏因老太太贵身染恙，恐添病势，便把别话搪塞。后来老太太一日危重一日，杨氏寸步不离，一面看照老太太，一面望念丈夫几个，直弄得心神枯衰。灵庚得接赦诏时，老太太便登西方极乐，杨氏求人相助，将老太太入安为息。后知他舅父一家如此了结，心生绝念，便悬林自缢。因乡者皆受灵庚善惠，遂把杨氏也给葬了。灵庚听到此际，只觉两目发昏，竟直倒于地。慌得乡者急寻过人来，搭救半晌，方渐醒转，直哀恸不已。众人苦劝许久，才把泪稍平。又问过埋母之处，一路赶将去。伏倒坟前，叩道:“母亲劳苦半生以养儿，本望取获功名，让母亲得享闲乐。怎竟偏生如此……”一语未了，又哭洒坟前。
正自哀诉，忽闻后头有人呼唤。转身一瞧，为一少年者，正为赵员外孙儿赵安正。不禁问道:“你近来何处为居？”赵安正回道:“自父亲出了这灾事，祖父暂把我送一友人宅舍，至闻父亲都以落罪。今日回来本要看看姑妈，不意恰逢老师。”一时伤心遇伤心，二人相拥作泣。泪罢，灵庚言道:“为师也曾教你阅文知悟，可叫你去一地处，为作生计。你可在彼处作个虚衔半官，亦或暂落于此，日后替令尊两个平了冤屈。”赵安正问道:“皆循老师所主，不知老师何处而去？”灵庚回道:“你无须顾我，此生已无念盼，天下之阔，随落而息。”二人先折返灵庚旧宅，把钱两去换些米粮来吃了一餐。次日一早，二人携了行装，别了众乡民去矣。经十数日行涉，到得郑州城下。灵庚把余下盘缠并一书信一齐交付，嘱咐几句，师徒两个泪眼相别。那朱远祚因念灵庚一案，恐日后亦招此祸，遂告解职衔。也去了那王府处，逢着赵安正。待欲寻灵庚行迹，已是不及。此为后话。
自师徒两个作散，灵庚直路而前，此正春盛万物之时。逢饥渴时，采些草果为充。至一山前，看那山:
巍峨云翠，直冲宵外，宛如泰山之势。异木仙芝，育土万草，迸散豁醒之气。彩蝶比翼，仙灵逍遥。蜿蜒盘龙，百花斗艳，飘然满香。山崖绣锦，蕴培奇灵。不是文墨之客赏游之佳，便为避世之仙静修之甚。
灵庚登步看上一回，大为赏悦，道:“不易来这世上一回，多少尘者为了名禄功衔，着暖谋食，以至斗逞无休，焦心远虑。我也因着如许，不知把这等抚静尘间惑扰之域忽却多少。今至身无一物，方才撇下思欲。”正自言着，只见由前行下一人，看他须发如银，着一黑青道袍，戴一棕木七星冠，持一红皮仙杖，真似天上来仙。灵庚慌拜倒于地，口中道:“误触仙长闭静，还望谅含。”老道笑道:“天下日劳夜宿者繁矣，阁下如非羡仿贫道，岂有闲雅到此。”灵庚心下大惊，道:“仙长果真一语成确。”遂把自个前后诸因皆道叙来。老道听后，莞尔道:“待及百年，阁下所过种种之事，便有循随者。届时其等事集，妙采绝甚。”灵庚道:“他等皆因何故得有此成？恳望仙长明喻。”老道回道:“因着有那一十九位仙缘之友，触了红尘之劫。择日再复前缘，余后诸事，岂数言可简，天机不可露外。阁下如有避世修行之意，贫道可赠道经数卷。待成悟仙道，可入凡闻撰其等事详。”说罢，取出道经数卷交之。灵庚忙接过拜上几拜，待看去时，那仙长已不知飘然何处。灵庚手捧经卷，心下谨甚，于此山上寻一阔处，简造茅草居屋。日参道沉悟，或游山登景。后于屋前一青石上刻曰:
闲步遥望身前后，来醉红尘一梦休。
时过事异，世上已迁换万般。灵庚居此山中也是修得百年道功，是夜，忽见东方处如星坠洒。颔首一笑，道:“贫道当可再会尘间，以领其事。”一到次日，灵庚出得山来，云足远步。
正因着袁灵庚一去，方有得百余回书目，数十万言语。要问前因后文，且看正文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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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那太祖皇上位朝之时，北方之地有一户人家，家道厚足，夫妻两个膝下一子，名唤袁灵庚。其生来随并好学之志，又无愿与别处顽友处伴为群。他父母见此如何不喜，告请了同庄一先生于他作了学师。那先生恰是个进士出身，见袁灵庚这等好学知礼，心甚慰之，便将满腹学识尽倾囊授传。一日学师对他言道:“你资慧饱盈，真难觅之才。日后若要考得一功名，必有高成。”灵庚问师道:“考了功名，会有何等的好？”学师回道:“有那常般之人，多为些衣禄权财，饱享腹食，只为得些己益谋图。又有另般之人，是为得续固国祚，呈易君过，利境安民，名芳千古。依你看来，是愿立为何者？”灵庚听罢，开口回道:“老师这等解来，学生知晓。民为安平之本，天下没了欺害，近远相定，虽无权金之身，也可闻享富名。不若惩报近临，届时纵有千金何益之用。”学师听他这等说来，心下大悦。待灵庚会见父母，将此一席话传复。其父道:“我儿既有此鸿志，自是最好。你只消刻劳善勤，莫负了人家一片教点，余下费耗之物，不必教你来顾虑。”
袁灵庚自念学师之语，所下诸功，更较平日之辛，转即已逾十载。是年秋时，中举人之就。怎奈事无常侍，偏生家道败落，老父近又疾患天终，只他母子两个相照为依。灵庚对其母道:“孩儿不知几时方得一衔，况家中已不比昔年，老父沉暮，孩儿欲谋一生计暂权糊口。师之教谆，谨念莫罔。现只愿为老母尽孝至终，余下诸琐，另寻计较之处。”老母听罢也颔准允之。恰本处一赵员外家欲寻个先生开立门馆，予教其孙。灵庚闻得便赶赴彼处，幸那赵员外是个善贤之人，又因瞧着灵庚足学良正，也多有谦敬于其。灵庚日时于此教书，晚时便折返回宅，服候老母。如此过上两月光景，一日员外着仆役请过灵庚来叙，二人见罢相礼而落。言无数句，员外问道:“阁下亦是腹承学文，何依行仕归折？”灵庚回道:“近来家途殇溃，莫说入得一职，就是完姻也不曾。眼下且待孝奉老母寿终，再论后话。”员外听了，笑道:“世生如者，可为幸善。”灵庚惑询其道:“还望员外明以何幸。”员外回道:“你好阅文墨，另孝重父母，使他等不曾白出了那许多年养教之功，岂曰无幸。若心念生众，于天下人言，岂曰无幸。”灵庚听了此解，方下顿豁。忙道:“在下非敢自登仰阶，但匮竭寸能，可教遍域相平，民庶安常。不至承阅覆空，便为吾生一幸。”员外又道:“天岂使正良之士沉盖于尘，兴盛亡衰，为系之责。吾愿稍尽本助，阁下安一隅之平，也念我功劳一件。”话方告落，灵庚急离座至前，俯身待拜。员外慌得阻着，灵庚搀了员外两手，垂泪道:“何之缘幸，承得员外眼重，怎容亏负。他日及成就之时，必不忘员外如此恩诚所待。”员外携了他重归座定，又道了些慰定等语，灵庚拱手而退。待归返家中，会过老母，将今日员外所言上禀传叙。老母听过，道:“赵员外这等善人，我儿受其囊予，不论功就与否，也不可忘却。”灵庚点首回道:“纵那日翻享荣贵之身，也愿效以犬马之劳，至泯无怠。”
时到此年，眼见春闱将近，灵庚自整掇行装已毕，先到了赵员外处称辞。员外先言些行途眼慎等语，又道:“我亦择出些人来，到了你舍处照顾令堂，也可安了心罢。”灵庚道声:“承员外这等恩禄。”又伏拜于地。灵庚回宅舍来，别过老母，携了行装行赴远途。灵庚赶到京城，寻下一店舍落居。及三日后显书文墨，安待名就。
不觉已为放阅开榜之日，灵庚急步赶往彼处，见前头行过一人来，灵庚看时，见为一同乡之友，名唤朱远祚。当下孙如猛然相会灵庚，匆行见礼，言道:“袁兄回罢，想咱北居之人皆无缘于榜。”灵庚听了，忙问道:“这话由何说来？”朱远祚道:“那些个榜上有名的学子，俱是籍贯南方。想咱北方举人里头，似袁兄这等才学高厚的亦有数者，于今都作笑语。莫不成是那南方人氏更胜了咱们一等，又或是那考官偏私枉法。”灵庚到此仍心疑不定，又道:“本为广觅天下贤才，岂有如此异视歧分一理。”朱远祚道:“我瞧着如不是咱们之过，那便是考官一众使坏。”说完就与灵庚道辞，大步离走而去。灵庚念着方才聊谈，照行至于榜。把那上头细细看来，果如其所言。忽又闻得身后一阵叫嚷声，回首看时，乃是一众学子，内一高叫道:“想咱等降生不幸，以至今日所见。若早知今岁那官儿这般偏私，何必空劳此遭。”又一人道:“俺们自去让圣上闻知，替咱取个公道。”正是一呼百应，那些榜无名就者，聚于一处，往前奔抢了过去。灵庚眼见此景，心下长然一叹，念道:“朝中既是此等官样多出，纵入途仕，身居何立。我因着山土民庶，来此应试，本当肃顺天下，岂只因独为着那帛益缠享。”想罢，愤然转身，拂袖疾离，取了行装，仍照旧途乘返。
这袁灵庚虽蒙重赵员外择人照理老娘，仍半些不敢轻慢于途，急奔赶回乡，望会老娘。老太太见灵庚去而复返，正是苦别重逢，二人各少不得些慰劳问安。听得其母问道:“我儿此番可成否？”灵庚唯叹不语，老太太见其样，言劝道:“事无常易，我儿也莫要伤责。何不仿昔日先生点教你那般，去明以别众学子。若出高徒，你为师的亦不是为天下而谋。”灵庚回道:”母亲言理虽确，只是承感员外一片照顾，却辜负盼愿，心下如何轻般了过。”后又取过余下盘缠，交付给赵员外遣来那两人，他二者忙谢拜接过。灵庚又笔书一信来，着他等回予赵员外。二人接过书信，对了老太太、灵庚各拜辞去矣。至明日之时，赵员外着人来请，灵庚赶赴相会。一见得员外便道:“身系恩待，却不得成愿以报，实感责愧。”员外劝道:“我闻得别者说起那番事况，先生何过以言。想圣上如知此事，岂会不令下查劾，何必伤一时之情。”话了又转言道:“我先前往赴河南之时，忽遇一伙强人，我那一众伴随或逃或亡，眼见自个也性命将休。正值此际杀出百来士兵，那伙强人霎时便诛灭干净。我待问讨彼等来历，为首一将回称他们皆乃一王府兵将。我后便与那儿结下恩宜。现念想来，其于郑州城之处。今岁恰也招文取舞，先生何不前去一试。”灵庚回道:“既是员外举引，在下也愿去一遭。”赵员外遂取来笔砚等物，后交予灵庚书信一纸，道:“你若寻到那处，便把此信传会其主。他虽与今下圣上无甚亲缘，却闻得也是有助于恩，故立此府。”灵庚仔细收下，与员外道辞而去。回了家中，向老母呈过赵员外那番话，老太太听罢也自善允。过上五日，灵庚安顿罢老娘，整拾盘缠、行装已毕，与老娘相别，同了两个伴从，一行远去。
如此南下十余日，已莅郑州城下，三人入得城来。时为晌午，先寻家酒肆，待饱食下来，方寻掌柜打听那王府所在。得了答复，匆算付饭钞，出了店舍，直往城内行去。行将到前，但见那王府巍然挺屹，心下赏叹不已，对了门卒道明来意，得接引入内。进得一间屋来，灵庚对了那士卒道:“有赵员外托吾同携一书信到此，欲会尊呈上。”士卒不敢轻慢，急退身而去。灵庚静候少时，只见一老者步入，年约五旬，却足健羽轻，须发皆乌。灵庚便知无差，忙离座近前行礼。二人相携归坐，老者问道:“阁下便是赵员外举荐来的？”灵庚回道:“正是。”顺将那纸书信递传呈上，老者接过信来细看上一遭。方对灵庚言道:“今岁春闱一事，我亦有耳闻。此往之无睹，想咱北方学子真个愿屈抬别众学子。其众浩冤诉，必为圣上接获。今先生如要讨个闲静职衔于此，只待两日后传试。”便唤人来寻间整净屋舍引灵庚去歇宿，自又写下回信，着人递送不题。时过两日，该日晨时，灵庚同了十余位学子用过饭食，随人引入一房。至申时之末，已众皆提附文卷，各暂归寝居。不觉又是数日已过，灵庚见那十余人，有去者亦有留者。心中暗道:“此处择敛人才，倒也这等仔细。”正自念着，只见那老者行近跟前，灵庚不及拜礼，便见老者笑道:“员外所言，实无虚负。吾此浅撇之地，得幸贤才临降。”灵庚连称过赏，老者于他定却职衔，灵庚遂由任居职。
是日，因近端阳佳节，灵庚欲返乡望亲，便择了几个伴从，传过府主而去。方回乡中，遥见一人立于门首处，待前一看却为朱远祚。上前各相会见，朱远祚问道:“袁兄近来去得何地之谋？”灵庚便把在那处王府留衔之过讲了。只听朱远祚道:“近闻圣上因着岁初春榜一事大动龙威，欲要择日另举试才，故来传告。依袁兄能才，于那王府处，却是沉金泥泽。兄可略念，吾言何处之差。”待灵庚送其而去，念起方才话来，自道:“我欲登步仕途，原就为天下之求。虽是王府那处可谋个平闲，终非贪少垂惰打算。”念及此地，忽得起身来，执笔落得一信，打发人送去王府递呈那老者。又奔至赵员外处，将该事告之。赵员外听了，喜道:“若如此最好，仍如前般而行便是。”灵庚离了赵员外，回返家中，整备行李，同了朱远祚一并赶乘去矣。此番圣躯亲为，择才六十者，又皆北人。灵庚、朱远祚两个自于其中，各授官职，二人俱喜。灵庚在京城署内，闻有门役来报，道是一老爷来寻访，便出去接会。一见竟为前番王府那老者，忙邀迎入内相座。灵庚着人奉茶而待，言道:“先前行之匆碌，不得以面婉告，至另补才空。多有害罪，望且容含。”老者倒笑道:“大重之才岂可屈留用小，为天下耘稿，你我二处各理其责。只你日后行道官场，当自谨意。”言过数语，老者起身称辞，灵庚送至门首，目远相送。那赵员外自接闻灵庚得中一事，亦是同喜。待后灵庚返乡，赵员外亲登宅访，灵庚忙拜会恩公。员外慌得拦着，灵庚道:“员外也多有帮衬，岂可无半些恩敬。”员外无奈，只好受却一拜。待罢，两个落座谈语。员外言道:“言前阁下未结姻缘，今已名就功成，也当早了此事为宜。我有一侄女，现尚不曾择缘。若阁下心允，他那处自不必说。”灵庚回道:“承蒙累爱，誓铭助随。”过得三日，灵庚备下聘礼，给赵员外那侄女杨氏送去，二人后便成善夫贤妻。
时有三月，这日朱远祚赶到灵庚处寻访。二人相会，问其道:“袁兄可知近来那赵横陷死狱一事？”灵庚回道:“倒是闻晓赵员外令郎吃罪一事，却不知所犯何过。”朱远祚道:“听旁人言起，赵横与凉国公蓝玉同有谋逆之欲，虽是蓝玉已亡，却是不知何凭何证，吃人告发乃为孽党余幸。故有此害劫。”灵庚惊道:“且不说他逆党之罪何辨真假，便是蓝玉可真有此念与否也是不知。想来赵横也是与人近善，竟遭此莫须有，敢则叫甚么人冤害？”朱远祚道:“他也确与蓝玉同语一时，竟使人得此隙机。虽他百言辩驳，难逃灾狱之祸。”灵庚听罢，心下长虑不解。待送了朱远祚去矣，忽念得赵员外，心中直道:“赵横生罪，员外知闻怎不惊骇，定为子告脱冤孽苦扰。便是我那娘子，又如何安定。”遂打发了心腹人疾回以代。候些日子，闻来人已回，急问其情。知赵员外忽惊灾噩，苦不能食寝相安，现已病躯难起。灵庚只恨不生对翅来，立回去望看。不易求得闲日，灵庚赶将而回，奔疾至赵员外处，只见妻子杨氏垂泪不止，看到灵庚回来，便道:“表兄性命危紧，舅父又命在旦夕，如何为好？”灵庚劝慰几句，就近到榻前，看那赵员外已面色竭润，形似黄槁。员外睁了睁眼，瞧见灵庚在前，喉头发起动响，右手将抬未就。灵庚急携了员外手道:“员外所念，在下心已知矣。如令郎果为他者冤害，我定为其扫肃平狱。”赵员外听得，方略点了头几下。灵庚又对杨氏言道:“你表兄一案务要紧早断正，眼下不可迟晚徒此，员外便劳娘子问照。”孙氏连连应首，灵庚留下些钱两供使，交代数语，就急返回京。
待归都城，灵庚日日为着赵横一案四处游奔。这日方回署衙，早有人呈上一信，道是由袁庄上传来。灵庚拆开来看罢，好似晴天里忽降霹雳一般。正自惊魂未定，只见朱远祚寻见而入，面落惊色，一见灵庚便道:“不意这等祸不单行，赵横一案尚未清断，偏员外又吃他人告揭，诬其为胡党余漏。非但一齐下狱，连家财也尽抄没。”灵庚长叹一气，回道:“荆妻已书会于我，纵此告揭乃子虚乌有，怎奈案已定章。然员外待我不薄，不可弃于不顾。”朱远祚行前言嘱道:“袁兄为他父子肃断冤蒙，务当谨心行事。”告之，遂相辞离去。
那朱远祚由灵庚处而回，自念道:“袁兄一意为员外两个尽义，只是此番作为必招谗言奸语所阻。若自个也连受劫难，如何为好。”暗及此，不免忧心忡忡。不过数日，忽见门仆传报，有一老者告访，因着袁灵庚一事而来，朱远祚急出去接会。老者入座而定，道声有扰。朱远祚忙问道:“老人家因着灵庚何事造访？”老者先道来身历，又言:“我前时听得赵员外忽发灾祸，由府城先赶赴其处。遇着袁先生令正，得其传叙缘由，一路赶行京城而来。本欲寻见袁先生，却不得其踪。老汉前时亦在此为官，遂托问昔日同僚。不意袁先生也受牵累，陷了囹圄。”朱远祚听罢，伤叹道:“袁兄自为着二人之事，劳勉不止。心下为之忧甚，今日终是事发。”末了又道:“袁兄乃忠义之士，偏陷此恶。老人家也是爱戴贤才，于今可有何法？”老者回道:“今日来寻阁下，正为着这事。老汉现已是告老歇职，今如要助袁先生脱厄，还须阁下一助。”朱远祚连道:“若能救得他三人一清白，在下愿行劬劳。”
那老者得受朱远祚传告圣上，行入宫来面叩万尊。洪武一见来者，急令平身赐座。笑道:“你我二处昔日互有帮衬，宛若同舍足亲。况咱俱步垂暮之年，相会又何必行繁。”老者先以平话叙聊，至言及今岁会试一案，把那袁灵庚一事细细讲来。又道:“此人实忠善贤孝之士，怎竟忽下罪狱。突获此闻，不胜惊奇。”洪武道:“那赵氏父子各与胡惟庸、蓝玉二逆近附，皆有所睹。虽那两人已是诛之，然根孽遍生，这二者便是如此。袁灵庚者，前时呈奏，言斥朝中臣子，一并同罪无二。”老者言道:“在下有席话，愿言听闻。凉国公果有怀谋悖逆之心与否，尚难确论。那袁先生并赵员外，虽皆乃知重恩情之人，然亦非无分奸善，为私莫法之辈。如中确有差误，岂不叫清白者空降罪刑。若吾府城之地有借职行不轨，纵为吾子，亦斩不惜。此也袁先生二人行事之范，望圣谨察其详。”洪武听罢沉思少刻，道:“所表在理，稍令都察院同刑部复审。”老者谢圣而别。
且说那袁灵庚本望助赵父子脱得冤苦，不意反把自个也连害其中。幸朱远祚使些钱来打点一番，不至受甚伤迫。瞧看眼下诸般，心下长叹:“可怜尚不曾成得寸功半许，反将自身堕坠于此。不惧丧了这条性命，只不甘这般了账。”如此十余日，忽见一人到牢门前，抬头望其面时，惊呼一声，纳头叩会。垂泪道:“不意竟得重面尊老，敢是梦中？”老者道:“某会圣上，诉叙先生正无晦杂。圣上闻动，亲着人验检该案。先生且自耐些时日，身命可保。”灵庚道:“得承恩浩，再续残生，尽世难忘。”老者临了又说上几句，灵庚于地拜送其去。直逾数月，圣诏传下，告以脱解狱责，暂复平庶。灵庚谢了恩赦。知赵员外已身故，赵横发配远疆，心下又起悲伤。离了此处，行上大道，直寻至朱远祚处。朱远祚接获忙出去迎入进来，急令人备茶饭。先言慰一番，又问赵父子两个如何，灵庚回道:“员外已是身故，其令郎虽存一生，不过另赴别处受苦。”不多时饭食摆上，灵庚道声谢，却箸无数食而止。叹道:“恨不及早解员外之难，以至如此。虽自身脱险，侥存何安？”朱远祚忙劝道:“人各有命，袁兄甘为之告不平，纵逾连于己。已自显尽仁义，单凭这等，员外便感激不尽，袁兄亦何必自愧。”灵庚唯颔首不语。不消片刻，灵庚起身道辞。朱远祚予些行路盘缠，灵庚谢过收下，言道:“多承老兄照顾，择日再表酬谢。”
灵庚别友而行，心下直惦老母两个，只急不得立生对翅来。待终返旧舍，但见荆榛无烟，满落寒声。灵庚观此凄况，心中大骇，忙四下转巡一遭，何处有亲人影子。赶出门外，找人问探。一同乡者见之，把缘由道过，原来那杨氏因着舅父一家逢难，日以泪洒，后又突闻丈夫亦此，更添伤恸。袁母见媳妇如此，不免动问，杨氏因老太太贵身染恙，恐添病势，便把别话搪塞。后来老太太一日危重一日，杨氏寸步不离，一面看照老太太，一面望念丈夫几个，直弄得心神枯衰。灵庚得接赦诏时，老太太便登西方极乐，杨氏求人相助，将老太太入安为息。后知他舅父一家如此了结，心生绝念，便悬林自缢。因乡者皆受灵庚善惠，遂把杨氏也给葬了。灵庚听到此际，只觉两目发昏，竟直倒于地。慌得乡者急寻过人来，搭救半晌，方渐醒转，直哀恸不已。众人苦劝许久，才把泪稍平。又问过埋母之处，一路赶将去。伏倒坟前，叩道:“母亲劳苦半生以养儿，本望取获功名，让母亲得享闲乐。怎竟偏生如此……”一语未了，又哭洒坟前。
正自哀诉，忽闻后头有人呼唤。转身一瞧，为一少年者，正为赵员外孙儿赵安正。不禁问道:“你近来何处为居？”赵安正回道:“自父亲出了这灾事，祖父暂把我送一友人宅舍，至闻父亲都以落罪。今日回来本要看看姑妈，不意恰逢老师。”一时伤心遇伤心，二人相拥作泣。泪罢，灵庚言道:“为师也曾教你阅文知悟，可叫你去一地处，为作生计。你可在彼处作个虚衔半官，亦或暂落于此，日后替令尊两个平了冤屈。”赵安正问道:“皆循老师所主，不知老师何处而去？”灵庚回道:“你无须顾我，此生已无念盼，天下之阔，随落而息。”二人先折返灵庚旧宅，把钱两去换些米粮来吃了一餐。次日一早，二人携了行装，别了众乡民去矣。经十数日行涉，到得郑州城下。灵庚把余下盘缠并一书信一齐交付，嘱咐几句，师徒两个泪眼相别。那朱远祚因念灵庚一案，恐日后亦招此祸，遂告解职衔。也去了那王府处，逢着赵安正。待欲寻灵庚行迹，已是不及。此为后话。
自师徒两个作散，灵庚直路而前，此正春盛万物之时。逢饥渴时，采些草果为充。至一山前，看那山:
巍峨云翠，直冲宵外，宛如泰山之势。异木仙芝，育土万草，迸散豁醒之气。彩蝶比翼，仙灵逍遥。蜿蜒盘龙，百花斗艳，飘然满香。山崖绣锦，蕴培奇灵。不是文墨之客赏游之佳，便为避世之仙静修之甚。
灵庚登步看上一回，大为赏悦，道:“不易来这世上一回，多少尘者为了名禄功衔，着暖谋食，以至斗逞无休，焦心远虑。我也因着如许，不知把这等抚静尘间惑扰之域忽却多少。今至身无一物，方才撇下思欲。”正自言着，只见由前行下一人，看他须发如银，着一黑青道袍，戴一棕木七星冠，持一红皮仙杖，真似天上来仙。灵庚慌拜倒于地，口中道:“误触仙长闭静，还望谅含。”老道笑道:“天下日劳夜宿者繁矣，阁下如非羡仿贫道，岂有闲雅到此。”灵庚心下大惊，道:“仙长果真一语成确。”遂把自个前后诸因皆道叙来。老道听后，莞尔道:“待及百年，阁下所过种种之事，便有循随者。届时其等事集，妙采绝甚。”灵庚道:“他等皆因何故得有此成？恳望仙长明喻。”老道回道:“因着有那一十九位仙缘之友，触了红尘之劫。择日再复前缘，余后诸事，岂数言可简，天机不可露外。阁下如有避世修行之意，贫道可赠道经数卷。待成悟仙道，可入凡闻撰其等事详。”说罢，取出道经数卷交之。灵庚忙接过拜上几拜，待看去时，那仙长已不知飘然何处。灵庚手捧经卷，心下谨甚，于此山上寻一阔处，简造茅草居屋。日参道沉悟，或游山登景。后于屋前一青石上刻曰:
闲步遥望身前后，来醉红尘一梦休。
时过事异，世上已迁换万般。灵庚居此山中也是修得百年道功，是夜，忽见东方处如星坠洒。颔首一笑，道:“贫道当可再会尘间，以领其事。”一到次日，灵庚出得山来，云足远步。
正因着袁灵庚一去，方有得百余回书目，数十万言语。要问前因后文，且看正文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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