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天宰道 > 历史的天空. > 九

    凹凸山的夜晚漆黑,凝重的空气中弥漫着秋草枯叶的潮湿气息。八路军凹凸山抗日游击支队司令部的几位主要负责人在驻地梅岭召开紧急会议,集中研究一个问题——关于是否撤消梁大牙同志担任陈埠县县大队长职务的任命。

    这显然是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如果撤消任命,那么,将如何处理梁大牙?如果换一个结局,仍然保留梁大牙的大队长职务,那么是否可以派遣东方闻音同志去陈埠县工作?从其他部队抽调的老红军老八路骨干去陈埠县县大队究竟是担任正职还是副职?等等。

    会议由杨庭辉主持。参加会议的共有六个人,包括杨庭辉,支队政治部主任张普景,副司令员兼参谋长窦玉泉,副政治委员王兰田,特委副书记兼支队副政委江古碑。还有一个就是列席会议的支队政治部宣传部长东方闻音。除了杨庭辉和王兰田年纪超过了三十岁以外,其余人员都才二十郎当岁,窦玉泉二十五岁,张普景二十四岁,东方闻音才十八岁。

    这次年轻的会议可以说是一次高度机密的会议。因为在会前私下通气时,江古碑提出了一个矫枉过正的方案:秘密处决梁大牙。

    张普景表示赞成。窦玉泉既不表示赞成,也不表示反对。这就为会议的调子升了级。

    江古碑虽然主持特委工作,但特委现在还是个空架子,离不开支队,他对支队的事情也很关注。一句话说到底,除了某种隐秘的不可言说的憎恶以外,冠冕堂皇地说,他也不认为梁大牙是个革命者。眼看梁大牙一天天坐大,居功自傲,江古碑感到十分不安。

    张普景对杨庭辉一次又一次迁就并且重用梁大牙更是不满。他认为梁大牙的思想意识形态基本上还是封建腐朽的那一套,参加队伍动机不纯,政治上一塌糊涂。杨庭辉曾经有几次提出来要发展梁大牙入党,张普景给予了坚决的抵制。他认为他必须捍卫组织的纯洁性,不能因为梁大牙多杀了几个日本鬼子就降低了组织的标准。杀几个鬼子算得了什么?革命有更大的目标,有比杀鬼子更重要的事情,他梁大牙能胜任吗?张普景还特别厌恶梁大牙的举止行为,觉得这个人差不多就是个恶棍。如果把部队的指挥权交给这样的人,岂不是要改变性质吗?如今他又公开违抗命令,要挟上级,甚至提出荒唐条件,是可忍孰不可忍。什么“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个人随时都会脱离队伍。这样的人杀不足惜。

    张普景知道窦玉泉对梁大牙也有看法,十分希望他能站出来“坚持原则”,可是,窦玉泉却回避了他的目光。开会的时候,窦玉泉谁也不看,只看房顶上的草笆。尽管窦玉泉也认为,像梁大牙这样的人,参加八路军带有很大的投机成分,这样的人谈不上有什么政治信仰,一旦条件有变化,或者个人意志得不到满足,他把队伍拉出去投敌都是极有可能的,但是这些话不到非说不可的时候,他窦玉泉是不会说的,他知道有人会说。

    王兰田对江古碑和张普景的提议持不同意见。王兰田认为,“看一个人应该历史地看,长远地看。历史地看,梁大牙同志虽然有很多恶劣的习气,但是他投身抗日的爱国精神是不容置疑的。当初,他虽然在投八路还是投国民党军的问题上没有明确的倾向,走过一段曲折的道路,但是有一点是很明确的,那就是他不会去当汉奸。长远地看,眼下全民抗战,像梁大牙这样舍身忘死的人尤其难能可贵。而且,通过最近的几次战斗,已经可以明显地看出来了,梁大牙同志在战术上有了可喜的进步,现在已经不是仅凭匹夫之勇了,已经开始有意识地思考一些问题了,基本上进入了一个初级指挥员的角色了。眼见得一个战斗骨干正在成长,我们还是应该考虑帮助他……”

    “可是,梁大牙竟然要求东方闻音同志跟他一起去陈埠县,动机是不可告人的,是十分恶劣的。”张普景十分激动,红着脸看着王兰田,狠狠地打断了他的话。

    王兰田却不温不火,依然平静地说:“当然,梁大牙同志也有他的问题,有些问题甚至是我们所不能容忍的。我的看法——杀,是坚决不能杀的。但是陈埠县县大队大队长的职务目前是不能让他担任了。可以让他继续担任中队长,同时要对他的中队加强政治工作建设。现在的指导员在梁大牙的面前太软弱了,要换掉,换上一个有胆有识能够独当一面的同志,必要的时候要能顶上去。另外,也可以考虑再配两个副手。”显然,王兰田的意见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所提出的方案不能说没有可取之处。几位支队首长为了梁大牙,委实伤了不少脑筋。

    张普景闷闷地吸了两口烟,又扭过头来问道:“闻音同志,你是怎么想的?”

    东方闻音不是支队首长,只是临时被指定列席会议,所以不便发言。对于梁大牙要求自己也到陈埠县去跟他“并肩战斗”,她感到十分惊讶和困惑。她是这么年轻,又是这样幼稚,虽然她现在是支队政治部的宣传部长,但那只是一个名义,整个宣传部只有她一个人,实际工作大事小事全由张普景包揽到底,她差不多就是个书记员兼通讯员。对于革命她一知半解,参加八路军是为了抗日报国。上海沦陷她无家可归,一到凹凸山,她才逐渐体会到革命二字的深刻涵义,远远不是她那颗单纯的心能够明了的。杨庭辉司令员是她父亲最器重的学生,父亲到远东寻求真理去了,托孤一样的把她送到凹凸山,杨庭辉自然对她关怀呵护备至。连杨司令员都说她还是个娃娃,还没有长大,还要在斗争中接受磨砺。像她这样一个人,到陈埠县又能够帮助他们做些什么呢?从个人角度上讲,对于梁大牙,她的看法是很复杂的。她能够充分地感受到,像梁大牙这样的人,似乎是很让人讨厌的,但奇怪的是,她并不讨厌梁大牙——说到底,她现在还不能算是认识了梁大牙。

    东方闻音感受到了张普景落在她脸上的目光的分量,同时也感觉到了特委江古碑副书记在注视她的时候表现出来的复杂的神情,可是,她无法做出抉择——况且这也不是她的选择所能决定的。

    东方闻音说:“我个人服从支队首长安排,只要是为了抗战大局,怎么样都行。”

    张普景有力地看了她一眼,表示不满。江古碑也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里既有失望也有一丝淡淡的阴郁。他是多么希望她能够强有力地支持自己啊,如果此时她能站出来,公开发表看法——梁大牙是个投机分子,这样的人在我们的队伍里很危险,如果有一天他私心膨胀,就会给革命带来很大的损失,我拥护江古碑副书记和张普景主任的提议,为杜绝后患,把梁大牙毙了!——如果她能这样说,那很多问题都解决了,即使不能把梁大牙毙了,他江古碑也会感到由衷的高兴,可是,令他沮丧甚至气愤的是,她竟然说:“只要是为了抗战,怎么样都行。”

    这叫什么话?怎么能“怎么样都行”呢?简直是毫无立场,也毫无爱憎。

    但是在这个场合,江古碑无法发作。

    杨庭辉最后发言了。杨庭辉的表情很严肃,态度也很诚恳,眼窝里有些红丝,看样子很累,是经过了一番艰难曲折的思想斗争的。杨庭辉说:“第一,梁大牙同志是个好同志。第二,梁大牙同志是个可以进步的同志。第三,梁大牙同志是个可以重用的同志。”

    在座的几个人面面相觑。连王兰田都有些诧异,一向稳重睿智的杨司令员这是怎么回事啊?明摆着的,梁大牙目前口碑极差,所作所为影响极坏,不杀他的头,就是高抬贵手了。杨庭辉却冒众人之大不韪,如此公开如此武断地给予如此之高的评价,实在是出人意料的。

    张普景表情严峻地说:“我有一个问题要请教杨庭辉同志,到底谁是革命的主力军?”

    杨庭辉怔了一下,说:“谁能打胜仗谁就是革命的主力军。”

    张普景说:“这不是单纯的军事观点吗?”

    杨庭辉说:“是军事观点,但不单纯。”

    张普景冷笑了,“可是,我们的原则呢,革命者的标准呢?难道革命者仅仅就是靠匹夫之勇?”

    杨庭辉反问:“那你说革命者应该是个什么标准?我告诉你同志哥,没有天生的革命者,没有与生俱来的革命觉悟。信仰和理想都是要靠培养的。你老张有什么理由断定梁大牙就不是一个革命者?这不是唯物主义的态度嘛。”

    张普景顿时语塞,但仍然不肯轻易就范,坚持说:“就算我们不能证明梁大牙不是个革命者,但是他显然不具备优秀革命者的品质。”

    杨庭辉挥手轻轻地驱散了眼前的几缕轻烟,淡淡地笑了笑,说:“老张你不要急于争论,我总有发言的自由嘛,请让我把话说完……之所以说梁大牙同志是个好同志,他的战斗行为已经证实了,大家有目共睹。他有缺点,但他的主流是好的,是革命的。改造一个人好比搬一座山,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我们不能指望梁大牙今天穿上八路军的制服,明天就是一个纯粹的无产阶级战士了。思想工作要潜移默化。我们共产党人是唯物主义者,不相信江山易移本性难改那一套。精诚所至水滴石穿,我们共产党把石头都能炼成钢,未必就改造不了一个梁大牙?眼下抗日战争已经进入了一个持久的僵持阶段,凹凸山的斗争尤为艰苦,正需要梁大牙这样的爱国青年驰骋沙场,所以我们要重用他。如果对梁大牙处理不当,将会给基层带来动荡,挫伤战斗积极性,梁大牙的中队恐怕要出问题。另外,从品质上分析,梁大牙不仅作战勇敢,而且脑袋也很灵活,只要引导正确,他就会一步一步地走上健康的革命道路。这样的人,一旦成为有觉悟的革命战士,其作用是不可低估的。”

    “可是,”张普景不仅对窦玉泉的暧昧不满,还很恼火江古碑,枪毙梁大牙是他提出来的,见杨庭辉态度强硬,他却龟缩了,这哪里是革命者的姿态啊?没有办法,张普景只好硬着头皮再一次赤膊上阵:“可是,司令员同志,我们是否应该注意一个倾向,注意不要过分强调单纯的军事观点,而忽视了政治原则。梁大牙刁横野蛮,趣味低级,如果让这样的人继续担任指挥员,并且独当一面成为一个县的抗日武装的*****,会不会有损我们八路军的名声?”

    杨庭辉没有马上回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然后才说:“老张的担忧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但是,事在人为啊。如果梁大牙现在就是一个既具有顽强战斗作风,又具有高度政治觉悟的人,那么我们还要开这个会干什么呢?那就不用再研究这研究那了,干脆把梁大牙调到支队政治部给你当副主任算了。”说完后面一句话,杨庭辉笑了,笑得很轻松。坐在杨庭辉右边的王兰田也微微地笑了笑。

    张普景却笑不出来,他已经明显地感受到了杨庭辉话里的讽刺意味,脸色悄悄地阴沉下来,瞟了窦玉泉一眼,窦玉泉仍然面无表情。其他人也都缄默不语。东方闻音只是从几位首长的言语中感觉到似乎有些话不投机,她有些困惑,眼下她还没有进入到凹凸山决策层的思想环境之中。

    杨庭辉的思路并没有被打断,接着前面的话题,仍然侃侃而谈:“为了达到团结梁大牙,改造梁大牙,正确使用梁大牙,充分发挥他抗日积极性和勇敢作战精神的目的,我提出三条提议。第一,正常宣布梁大牙同志担任陈埠县县大队大队长职务的命令。第二,向军区报告,调动宋上大、马西平、东方闻音三同志到陈埠县工作,陈埠县县大队政治委员由该县县委书记李文彬同志兼任,宋上大同志担任副大队长,马西平同志担任参谋长,东方闻音同志担任县大队副政治委员。由以上三同志组成县大队特别支部,宋上大同志担任书记,马西平同志为副书记。”

    对于杨庭辉的第二条提议,东方闻音暗暗吃惊。副政治委员是个什么角色啊,那是要带领部队冲锋陷阵的,自己怎么能胜任啊?她很想站起来推辞,但一看见杨庭辉也正在用严肃而不容置疑的眼神注视着她,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是的,司令员一直都在强调,要她多接触斗争实践,要敢于在艰苦的环境里锻炼自己,提高自己。这一次的任命,想必也是司令员有意识地锻炼自己,是责无旁贷的。这样一想,东方闻音也就心安理得了。再掰着指头算一算,除了自己,派给梁大牙的三个人中,有两个原先都是做保卫工作的,宋上大还当过锄奸科长。虽然司令员丝毫没有流露出要对梁大牙采取任何防范措施的意思,但是仅仅从这项人事安排上,还是能体会到一种藏得很深的韬略。

    杨庭辉的意见还没有谈完,“第三,根据战斗需要,建议梁大牙中队的朱一刀、陶三河、曲歪嘴三同志分别升任陈埠县县大队三个基干中队的中队长。支队另外抽调一批骨干,分任基干中队的副队长和各区中队队长。”

    张普景终于忍无可忍了,拍案而起:“我反对,我坚决反对。”

    杨庭辉说:“老张你坐下,冷静点。我刚才说的只是提议。有不同意见,我们可以举手表决嘛。”

    张普景坐下去,仍然心潮难平。他迅速分析了一下形势:除了东方闻音没有表决权以外,在场的特委委员和支队党委委员有五位。在梁大牙的问题上,江古碑理所当然是他的同盟,根据过去的交谈,窦玉泉对梁大牙也是反感至深,绝不可能支持梁大牙,就连王兰田,如果他出于革命的责任感,恐怕也不会赞成杨庭辉的武断安排。真要表决,自己的意见应该是占上风的。

    可是,表决的结果却让张普景瞠目结舌,甚至可以说心寒齿冷。当杨庭辉宣布:“同意杨庭辉同志以上三条提议的同志请举手”之后,杨庭辉自己先举了手,然后是王兰田和窦玉泉。江古碑左顾右盼,似乎有点犹豫,尽管他对把东方闻音派到陈埠县去跟那个魔鬼“并肩战斗”一千个反对一万个不放心,但是他往四周一看就明白了,这件事情已是大势所趋,所以他最终还是举起了手。

    坚持到最后没有举手的,只剩下了张普景一个人,形成了一对四的局面。那一瞬间,张普景几乎咬断了钢牙,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是这样一个结果——

    这是怎么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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